生性低調,絕不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,深信沽名釣譽是一件不智之舉──「名過其實,反而有害!」

「氣死了!」有一次和謝國城先生見面,當時他正擔任棒協理事長,一碰頭時,他就氣沖沖地對我表示。

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我好奇地問道。

那一年,「紅葉棒球隊」取得了遠東區代表權。

「你們恐怕會籌不到旅費,還是讓我們代為出征吧!」一位日本方球隊教練幸災樂禍地說道。

「果然,不幸被他言中了!」謝國城懊惱地說道。

我想了一想……。

「不要氣!」我安慰他,並且給了一個建議:「你先登個報紙,希望各界贊助,到最後,如果仍有不足的地方,不管缺多少,全部由我負責。」

緊接著,我又表示:「若都沒有人出錢,我全額捐助!」

這個方法相當奏效,沒有多久,「紅葉少棒隊」的旅費在各方響應──包括嘉新的贊助下,馬上籌足了。

有人問我:「一開始時,就全部贊助,不是可趁此時機,替自己建立好名聲?」

我搖搖頭:「名有什麼用!」

這一生中,我向來不願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,我甚至認為,沽名釣譽是一件極為不智之舉,「弄到名過其實,反而有害!」

這也是我的明哲保身之道。

有個小孩,名叫嘉新

永遠懷念我的元配夫人──龔福明女士,

沒有她的付出與支持,我根本不會有今天的成就!

在我這一生中,有個影響我最深,幫助我最大的人,那就是我的太太龔福明女士。

當大陸即將淪陷時,我依舊對上海基業難以割捨,無視旁人對我的忠告;尤其,當「太平輪」沈掉了我大半的財產時,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,更是讓我氣餒得甚至不想走了。

當時若不是她的堅持,我可能至今仍滯留大陸,禍福難測……。

俗話說得好:「家有賢妻,夫不出橫禍」,確實一點也不錯。我這一條命,還真是多虧她方才得以保全。

來到台灣時,我在三重開了悅新廠。

晚上,她都睡在廠內,夜裡總要起來個兩、三次,幫女工蓋棉被、噓寒問暖……。由於她是助產士出身,女工有小病,她還會幫忙打針、量血壓,調配一些簡單的藥;那時,廠裡的女工,數量有百人之眾。

「老闆娘對我們太好了!」很多女工都這樣對我說。

不管我從事任何事業,她都會在背後支持我,鼓勵我。尤其是投身水泥業時,幾經波折,我曾一度想打退堂鼓。

「我是外行,恐怕無能為力,」我很氣餒地向她抱怨:「而且,積蓄全部用下去了,若做不好,台語也不會講,將來可能連當乞丐也討不到飯吃!」

「你絕對有辦法的!」她一再地替我打氣,並且鼓勵我:「做生意的基本道理都一樣,你能開紡織廠,當然能開水泥廠。」

她對我不曾有過絲毫的懷疑,始終像我的左右手一般陪在我身邊,默默地幫助我、支持我。當然,她不只關心我,她還把自己的愛,隨時隨地散播給需要的人。

例如她不會打牌,也不會亂花錢,常對我說:「你一個月給我幾萬塊,就當作是我打牌輸掉,讓我去做做善事吧!」

常常,她把皮包一夾,就跑到「台大醫院」去捐錢;在「台大醫院」,她甚至還定期捐助病床基金與急診處社會福利金。

每回只要看到報紙登有任何需要捐款的新聞時,她就會叫司機,馬上送錢過去。

有一天,天色相當晦暗,外面甚至還飄著雨。

「我要出去洗個頭!」她對我說道。

「現在下雨,你別出去吧!」我嘴上阻止她但是心裡相當清楚,美容院並非她此行的目的,她真正想去的是一家孤兒院。

她身體不好,有心臟病;在我三十幾歲時,曾因嚴重肺炎,隱居杭州養病,那時,她剛生下次子永平,但是她在坐月子期間,卻依舊不辭辛勞、衣不解帶地服侍我。等我病癒,本來就有心臟病的她,卻在不勝勞累的狀況之下,引發了腎臟病、糖尿病。

為此,我不太喜歡她常去孤兒院,因為每次當她探視孤兒回來後,常會因為心情難過,導致自己的心臟受不了。

「下雨天,美容院的客人也比較少,你就讓我去吧!」當然,她也總是有藉口去孤兒院。

而在拗不過她的央求之下,我每次也都不得不同意……。

每次她到孤兒院,看見院內食物缺乏,常會叫麵粉廠送三十包麵粉過去。

我還記得那一天,是先總統誕辰紀念日,我中午時招待幾位華僑和友人在外頭吃飯。於是,她又逕自搭計程車去孤兒院,並在中午時分自行返家。

回到家裡之後,她的心臟病居然又復發了……。

餐會進行到下午兩點時,我接到電話並且急忙趕到醫院。那時,她人已在急診室了──她甚至是自己搭計程車到醫院來的。

我問醫生:「是否已脫離危險?」醫生搖搖頭。

整個晚上,我一直守在她身旁;平時,我常因公事繁忙,少有時間陪伴她。而在那個晚上,她心臟病居然又再度發作了……。

她的過世,給了我很重大的打擊,但也給了我一個極大的啟示。

她走的時候,我守候在她身邊,她的手是攤開的──什麼也沒有帶走。

那一刻,更讓我深深地感受到,「人生的財富,真的是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!

在她出殯那天,孤兒院的孩子們,成群地來前來送葬,並且主動披麻戴孝,跪地痛哭。葬禮過後,有一位患有殘疾的孤兒,甚至自動請求院方,將自己的名字改為──嘉新。

她對這些孩子們所付出的深情,是讓許多人難以想像的。

「太太是個老好人!」至今,還有許多人這樣懷念她。而她對我的意義尤其重大,因為沒有她,我根本不會有今天的成就!

回想我的一生,淌著血汗,一路苦撐。望著自己辛勤耕耘出來成果,我終於確認「是該放下犁的時候了!」

四年前,「嘉新水泥」董監事進行改選時,我正式宣佈退休。

由次子永平擔任董事長,三子安平擔任總經理。

「不希望做到死!」那年,我的身體狀況,仍舊相當健康。

我認為,選擇在有生之年交棒,除了可以追求另一種閒情逸致的退隱生活,更重要的是,還可以從旁監督、協助接棒的第二代。

在交棒之前,我曾清楚地告訴下一代:「做好,是你的!做壞,也是你的!」一切成敗,皆由自取。
再者,我還對他們表示:「你們的學問都比我好,不是博士,就是碩士,反觀你這個老爸,什麼『士』都沒有,都能打拼出今天這個局面,你們應該比我更有辦法才是!」

除此之外,「腳踏實地」則是我唯一耳提面命多年的商場心得。

沒有絲毫戀棧,打從交棒那一天起,我甚至連大、小股東的會議都不再參加了。

「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想法。」剛開始,他們還替我留了一個席位。

「如果我參加開會,並且提出自己的看法,屆時你們若不聽,那豈不是太不給我面子了?只是如果聽了,那你們自己也就會太沒主見了!」所以,我斷然婉拒了子女的與會要求。

但是,我也誠懇地告訴他們:「歡迎你們隨時來找我私下溝通。」只是,在每回溝通的過程中,我依舊一再提醒他們:「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,僅供你們參考用。」

並且還向他們保證:「就算你們不採納,我也絕對不會生氣!」

「你真的放得下?」有人曾經這樣問我。

「為什麼放不下?」我總是這樣反問他們。

我十來歲就離開家鄉,從擔任學生子(學徒)開始,在十里洋場的上海,辛苦奮鬥至今……。

我的生肖屬牛,陰曆九月生;在我的家鄉,這個時辰出生的人,總是被戲稱為「苦牛」一條。

因為,九月是正逢農地要施肥、重翻之際。

我並非迷信之人,然而回想我這一生,倒也真的是淌著血汗,一路苦撐過來的。如今,望著自己辛勤耕耘出來的一片江山,我也確實體認到「是該放下犁的時候了!」

富有的菩薩

回首過去,我曾經追求的,如今都已擁有。

從「得到」到「付出」,我今時的人生,反而比過去更富足!

有「得到」就應有「付出」,這是永遠不變的經營法則。

在商場上馳騁了大半輩子,不但使我走出貧苦的陰影,也讓我日漸步入坦途。

然而多年來,我不曾忘記自己過去因為窮苦而失學,所受到的不便與痛苦。我始終告訴自己,只要有能力,一定要幫助更多有需要的人。

如今,事業稍有小成,我更希望,能在自己有生之年,將所有財產用在有意義的地方。

日前,在「嘉新基金會」三十周年的紀念酒會上,我曾正式地公開表示,「要把身後所有財產,全部捐出來……」。

事後,我對子女表示:「我當年是苦過來的,而你們今天卻什麼都有了,書也讀的比我多,應該不再需要我幫忙了!」我希望,他們能尊重我的心願。

財富的累積,一直是我過去事業上追求的最大目標。在事業生涯中,我處處精打細算,足以自詡:「這一輩子做生意,沒有虧過錢。」

然而,金錢對我而言,並沒有太大的意義。如今,我更是深深體會到,金錢的多寡,到頭來,只是一場數字的遊戲。

如果割捨不下,賺錢的意義,只不過在為自己打拼出更多的「0」罷了!

二十年前,內人的驟然病逝,更是讓我體會到生離死別的痛苦。

哀慟逾恆之下,我甚至曾對自己的子女表示:「如果沒有後顧之憂,我就要和你們的母親一起去了!」

只是當我心情漸漸回復之後,我對於人生有了更深刻的體驗──在生命走到盡頭時,財富、名位,一樣也帶不走。

她走的時候,兩手空空,這是我親眼看到的;反觀自己,一樣無法脫離這樣的命運。

今年八月,短短一個月內,我又陸續接到了八位同齡朋友的死訊,他們的生肖也都屬牛。

「一下子,竟死了八頭牛。」剎那間,真有種「訪舊半為鬼」的傷感。

「你想想,還能做什麼?」我對著對身邊的人苦笑說道,心中卻是更加感受到人生的無常與短暫。如今,在閒雲野鶴一般的日子裡,我尤其感到自己的人生其實早已別無他求。

在認清這一點後,我開始積極地追尋財富以外的人生意義,甚至主動割捨自己的財富、名位,並且計畫要做更有意義的安排。

四年前,在「嘉新水泥」董監事改選時,我已正式宣佈退休,將職務交付給第二代。

商場上的晴風浪雨,也在瞬間消逝。

今年陰曆九月十四日,是我八十歲生日。

回首過去,我曾經追求的,如今都已擁有。

「該得到的,都得到了。」我對自己的孩子表示,千萬不要替我準備生日,「將這筆錢省下,捐給慈善機關,對象由你們自己選擇!」

從「得到」到「付出」,我今時的人生,反而比過去更感到富足!

基金會將是一項永不虧蝕的文化投資!它的「利息」將永留人間,並為中國文化事業盡一份棉薄之力。

有一天,小女從外面回來,得意地向我提起了一件當天的見聞。

「今早,在一個餐會上,我碰到了一位著名營造公司的董事長。」她說。

「他一見到我,就感激地說,妳一定要幫我謝謝妳父親,因為我高中的學費,都是靠嘉新獎學金補助的!」

自退休後,這幾年來,我已極少在公眾場合露面。

令人欣慰的是,類似這樣的話,卻經常輾轉地自周遭的人口中傳來。

日前,在報紙副刊上,我還乍然看到,有一位甫領到嘉新獎學金的年輕人,竟在一篇文章中,以「中國的諾貝爾」來讚揚我。

說實話,這個讚美著實令我愧不敢當,同時也感到自己付出得太少,而社會給予我的,卻又太多了!
如果說,我這一生中,有什麼事情是讓我感到自己是有所成就,那無疑的,就是創辦嘉新獎學金。

初抵台灣時,此地的教育水平仍然相當低落。

我甚至還發覺到,工廠裡的大部份女工,竟然連機器上的英文開關說明ON和OFF都無法分辨,致使學習操作機器的速度,相當緩慢。

是以,民國四十九年時,我以公司盈餘設置了嘉新獎學金,對象是中等學校學生。

那個時候,公教人員的薪水,平均才五百塊錢,我們所發給的獎學金金額,高中生每次三百五十元,初中生二百五十元,已經是公教人員半個月的薪水了。

起初,是委託《中央日報》代辦,並且承蒙王雲五先生擔任主任委員,主持其事。

「幫助貧苦人家子弟讀書」是我多年來,始終不移的心願。

當年在大陸,我也曾在家鄉與人協辦霞浦小學,當時的用意亦是如此。

嘉新獎學金實施三年以後,我自忖,任何企業之經營,由於各種因素之影響,自難永保有盈無虧之成果。然而,教育文化事業之興辦,則具有永恆持續之需要。

因此,為了避免獎學金受到日後公司業務榮枯之影響,甚或中斷;民國五十二年時,我拿出了一千萬元,成立了嘉新文化基金會,並且獲得北市教育局發給財團法人設立證書第OOO一號;這在當年,可算是首開台灣私人創辦基金會的紀錄。

而我拿出這筆錢的用意,除了是基於以上所述的想法,我還有個更為積極的念頭:如此一來,不論嘉新企業賺錢與否,每年單是提撥利息,就足以支付嘉新獎學金的金額。

此外,不僅助學,我還設立了體育獎。

有一回,我出差到日本。

初抵這個國家,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,我看到的每一個日本小朋友,幾乎都有個紅撲撲的臉蛋與健壯的身材,煞是可愛。

這也令我不禁聯想到自己國家的孩子,各個總是面黃飢瘦,戴副眼鏡,一臉飽受升學壓力之苦的模樣。

回國後,我對當時的教育部長閻振興先生說出了這件事。

「這樣不行!」我說:「這裡的孩子,往往只知讀書,不知去外頭運動!」

不止口頭上的建議,民國四十八年,我正式設置了嘉新體育獎,並由《中華日報》協辦。從小學開始,凡體育成績有優良表現的學生,基金會就予以獎勵,以便相關單位及早發現人才,訓練人才。

就這樣,三十年來,曾經領過嘉新獎學金的人數,據估計已高達八萬人以上;獎金發放的範圍,其至還包括優良著作、新聞、科技等項目。

另外,值得一提的是,早期由於「嘉新水泥」的營運一直相當良好,我又提出了這樣的構想:基金會的支出,改由公司方面負責,等到公司若不賺錢時,這才改從基金會中提撥基金。

由於此一構想的落實,再加上基金會本身的財務運用得當,整個嘉新基金會如今的資產總額,據市價估計,已逾兩億元。

回首我這一生中所投資的事業,沒人能確定那一項能永續經營,唯一可以確定的是,基金會將是一項永不虧蝕的文化投資!它的「利息」也將永遠留在人間,並為中國文化事業盡一份棉薄之力。

在我身後,我的遺產還將使基金會更加發達,這些都已在我的預估之下,並且一步步地落實這個想法。如今,我更深深地感受到,就算創造再多的財富,都遠遠不及造就人才的成就感,來得長久且豐實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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